Cigarette after Sex

她曾以为爱是一种细水长流，缓慢而循序渐进，平凡中带着相约一生的相守。

一切都发生在那个九月的清晨。北方的城市暑气依旧，到处都是明亮干爽的金色阳光。尚且稚嫩的她袖子上别着生活委员的牌子，和其他班级的同伴一起进入年级的最后一个班检查出勤。这才是中学生涯开始的第一周，没人希望自己的班级因为哪怕一点点小瑕疵而被扣分。班主任指挥学生们打开窗户换气，她看见阳光立马迫不及待地冲进来，在某个人的脸上印下了一个热情奔放的吻。那个人有些不适地眯起了眼睛，随后转过头对上她的视线。

那是她与W的第一次见面。

他个头很高，腰板挺直，规规矩矩地坐在最后一排，连手臂都安静地交叠着放在课桌上。他的发型是利落的平头，五官清秀又俊朗，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直线，带着柔和以及些微的执着。而他的眼睛——她找不出任何词语能形容那对安静的眸子，也许像撒满星辰的夜空，又像皎洁流淌的月光，还像冬日里藏在密林深处的泉眼——谁知道呢，总之清澈得不可方物。当这对动人的双眸与她四目相对时，有那么一个瞬间，她确信自己甚至忘记了呼吸。

心跳只紊乱了短短几秒。他低下了头，她也转身往外走。只是一瞬间的四目相对，却足以让她记住这个气韵独特的男孩。与同伴分别后她站在洗手间里用冷水猛拍脸，随后顶着一张湿漉漉水汪汪的脸看向镜子里的人，又一次想起了那双幼鹿般的眼睛。

我对那个人有兴趣。她一边慢慢擦着脸上的水渍一边想。至少这一刻，我爱那双眼睛胜过世间的一切。

但结果是，最后他们什么也没发生。

这听起来荒唐透了。那年他们都才十二岁，未来还有无限的可能。更别提他们有整整三年的时间能和彼此相处，进行约会甜蜜吵架融合等等一系列只有早恋中的白痴才会做的事。他们也许会分手，也许不会，也许还会发现对方不为人知的另一面。有无数种可能在等待着他们，但她从一开始就没掌握住。

说句实话，她怂。

一开始她没想展开什么正式追求。就像看见一朵花，感叹一句漂亮就可以了，没必要摘下来把玩；同理，见到一个英俊的男孩子，欣赏就好了，也没必要一定和他在一起。这种随缘心态让她几乎不再花费心思在那个男孩身上，连名字都是半个学期之后他们被分到同一个考场时，她才得知的。

W的名字和他本人一样清越，让她联想到童话故事里英俊的王子陛下，以及古言中画竹抚琴的谦谦君子。她偷偷在桌子上写他的名字，再急急忙忙地涂掉，好像这是无与伦比的珍宝，除了她谁都不能看到。无数张签满了另一个人名的草稿纸送走了寒冬又迎来了初夏，但真正的转折发生在学年末的运动会上——她看着W在砖红跑道上飞驰着，遥遥领先于其他对手。他那时已经留长了头发，刘海随着惯性落到耳后，白色T恤紧紧包裹着挺拔而精瘦的身躯，没来由地让她想起春天的闪电。他在距离终点还有百余米时骤然加速，原本白净的脸庞涨得通红，两条长腿交替的速度快到让她不敢相信，如同一颗子弹般破风直直飞向终点。周围有拉拉队的加油声，还有男孩子们的口哨声，然而她却呆呆愣在原地，不敢相信那个浑身上下充满野兽般爆发力的人就是W，那个记忆里温和清澈的安静少年。

W毫无悬念地成为了那场比赛的冠军。观众席上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，而他只是掀起衣服下摆擦了擦汗，依旧潮红的脸上带着略显羞涩的笑容。他又变回了那个安静的少年。那天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没再比赛，和朋友们满学校溜达着打发时间。而她只是安静地坐在教学楼门口的梧桐树下，看着他一次次从她面前经过。午后的风很柔和，她能嗅到他身上的气息。淡淡的汗水味与洗衣粉的香气混合在一起，她抬起头注视他的背影。他步伐轻快，偶尔转过头与朋友聊一两句，她看见了他脸上柔和的笑意。

就在那一刻，她彻底沦陷。

其实她也没有一直暗恋。

那时候有种叫做表白墙的东西非常火，每个学校都有一个。表白墙不是什么砖瓦砌成的墙，它是一个QQ用户，专门用来贴各式各样的表白。自从他们学校有了表白墙之后，每天去看留言已经成了她每日必做的功课。看得多了，心里的某一角就开始蠢蠢欲动。

表白是件非常考验心理承受力的事。她犹豫了整整两天，关于要不要向W说出自己的心意。她又期待又害怕，一会儿下定决心结束不明不白的暗恋，一会儿又担心W会拒绝她——她不止一次看见表白墙上出现W的名字，他绝不缺乏追求者，而她毫无信心能赢得其他人。

最终她还是写了，用的是小号。她的昵称毫无新意，仅仅用了姓氏的打头字母设置成“L小姐”。她几乎屏住呼吸在手机上打出W的名字和班级，随后开始痛苦地思考用什么句子表白。之前她没想到这会是个问题。她一向善于使用文字，情书都帮人写过好几封，字里行间尽是深情，收到的反响一直不错。可当真正面对自己的心上人，她才发现语言根本无法形容自己内心深处的涌动。她写了又写，总觉得过于浅薄矫情。那些华丽的词藻好像一夜之间全部失去了魅力，她把手机扔开，哀嚎着把滚烫的脸埋进胳臂里，脑子里又闪过W的眼睛。

最终她选择用歌词。非常俗气，但她已经失去了平日的判断力。她选择了《Way back into Love》，怀揣着她的一点点私心，歌名里有他们两个人的姓氏缩写。她千挑万选择出了三句歌词，随后闭上眼，点击了发送。

“I have been looking for someone to shed some light. 

If you help me to start again, 

you know that I will be there for you in the end.”

随后的好几天，她都去表白墙上看看那条留言。有人点赞，有人评论；有人说歌词太过老土，有人说感情真挚聊胜于无，还有人@W的名字，但没有任何回复。最终，这条毫无新意的留言还是湮没在众多惊天动地的表白中，一如她预料的那般。

而她也就此放弃了这唯一的机会。

一，二，三。三年弹指而过。

这三年里，他们再无任何交流，尽管基本每天都会遇见。她从那次表白过后就失了信心，决定不管怎样都止步于暗恋。两人擦肩而过时她总是低下眼睛，却在分开时忍不住回头凝望W的背影。她看着他越来越高大英俊，忍不住满心欢喜；看着他的成绩忽高忽低，偶尔也会忧心。她的朋友们都知道她的小心思，数次三番在看见W时善意地起哄；跟W熟一点的人还会满脸八卦地跟她分享W的点点滴滴，她由此慢慢发现W喜欢穿白色，总是喝咖啡和可乐，热衷于戴着耳机音乐，尤其中意黑金和R&B，诸如此类。她把这一切都记在内心的小本本上，记着记着脸上就情不自禁地露出甜腻的傻笑。W就像一场藏着糖果的大冒险，有太多未知的惊喜等着她去发掘。只是还没等她发掘完十分之一，他们就已经迎来了毕业。

W选择留在学校继续读高中，她却离开了这里，开始为出国做准备。初三那年她就下定了决心，要去美国完成接下来的学业。那是她一直向往的大洋彼岸，是一场真正的冒险。她不是什么儿女情长的人，少女时期的粉红泡泡在学业与未来面前显得那么无足轻重。回学校填表时她和朋友们聚在一起，他们都会留下，她是这个小群体里唯一离去的孤鸟。朋友们拉着她的手千叮万嘱，唯独不提W一言半语。他们没有可能啦。她想着，微微黯然。

最后一次去学校的时候她看见了W。他一改平日的白衣打扮，换上了一件红色的Polo衫，是她最喜欢的颜色和款式。她从教学楼里出来时，他正站在门口喝可乐，吸管被咬了个稀烂。她站住了，心底有些微的不知所措。直觉告诉她，W肯定知道她是什么人。正午的阳光晒在他们身上，W的额头已经出了一层薄汗。他们对视了一会，W的嘴唇轻微嚅动了一下，但很快他就扔掉空杯进去了，留她一个人站在原地，像以前做过一万次的那样凝视他的背影，随后便独自离开。W的形象在视网膜上与三年前重合在一起，她没来由地想要落泪。

此后他们一直没有遇见。暑假过去，她按照计划飞往美国。每天都有崭新的挑战，她忙得不可开交，终于慢慢建立起新的生活模式以及人际关系。时间如同白驹过隙，秋凉冬寒过后转眼就是下一个浅春。快节奏的生活让她很少想起W，只是偶尔在街上遇见某个身着白衣的亚洲少年时，她还是忍不住在擦肩而过后望着他远去。恍惚还是那年的初夏，男孩俊朗的面容微含笑意，白色T恤上带着阳光与洗衣粉的味道。那样好的少年终于在异国的街头归去不见，她这才从回忆中惊醒，怅然若失。

她还是念着他的，毫无褪色，毫无保留。

原本以为早已忘记，不意竟依旧鲜活如昨。

她在美国待了整整两年，放暑假时才回了国。陪伴了父母几天后，她才发现转天正好是五年前第一次遇见W的日子，便打算回旧日的母校去看看。她联系了之前的小团体，约定好时间地点后开始刷手机。QQ空间里的动态堆积了上百条，她才想起一年多都没刷过空间。逐条逐条地往下翻，W的脸猝不及防地闯入她的眼帘。她吓了一跳，仔细一看才发现是条小视频，她的一个朋友转到了自己的空间，还特地@了她。她手指有些颤抖地点进去。背景是他们学校的音乐教室，W抱着吉他微微笑着，眉眼间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安静。他开始自弹自唱，声音带着少年人的低哑，却饱含真挚的感情。

“许多年前，你有一双清澈的双眼。

奔跑起来，像是一道春天的闪电。

想看遍这世界，去最遥远的远方，

感觉有双翅膀，能飞越高山和海洋；

许多年前，我曾是个朴素的少年。

爱上一个人，就不怕付出自己一生。

相信爱会永恒，相信每个陌生人。

当我和世界初相见，当我曾经是少年。”

视频的最后，W对着镜头微笑。她痴迷地望着他的笑容，指尖在他的眼睛上轻轻划过。他们隔着屏幕安静地对视，然后她听见他的声音。

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会永远等着你。无论是在什么时候，无论你在什么地方，反正你知道，总会有这样一个人。”

随后她听见自己的名字。W轻轻念出那三个字，呼吸深沉而绵长。他面向镜头端正坐好，脸颊绯红，声线却清远而透亮：

“你为我的生命点亮了光芒，这足以支撑我走过一切绝望。我每时每刻都希望你能在这里，让我补上一句迟到了整整五年的，在初遇时就该告诉你的表白。

“我爱你，我的L小姐。”

我爱你。

底下的评论早已炸了锅。而她只是怔怔地捧着手机，眼前一片空白。过往的片段如雪花般随着记忆飘落，W的笑容，W的等待，初次的见面，最后的告别……良久过后她才回过神来，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起，早已泪流满面。

初遇的心动，年少的倾心，长久的等待，所有的一切都是最执着的真心。原来他们竟是两个傻子，就这样生生错过了彼此。原来并非所有的爱恋都细水长流，还有第一眼就产生的惊天动地，确认过眼神，就知道这一生已经遇见了对的人。原来所有的一切在那个九月的清晨就被安排得分明，当他们四目相对时，她早该发现藏在W那双如泉水般清澈的眼眸下，是和她一般的似海深情。

好在一切还不算太晚。

她抹了把眼泪，重新捡起手机，在那条小视频下敲下了一条评论。这次她依旧用的是小号，“L小姐”的昵称在评论区里醒目照旧。她深呼吸，一如四年前她即将发出那条表白时的模样，随后点下了发送。

“九月是初遇，亦或是最久别的重逢。”

转天她按时赴约。迈入校园的那一刻，她就被好友们抱了个满怀。他们依旧朝气蓬勃，话闸子一打开就停不下来，愉快地互相分享自己的近况以及回忆过往。她有些小害羞地等待着朋友们向她提起W（他们不可能忘了这个人，她可在那条小视频底下找到了所有人的评论），但却没人提起这回事，仿佛早已有了默契，又像是事先有计划的预谋。他们坐在教学楼门口的梧桐树下畅聊，随后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，其中一个朋友突然指向远处的某个地方。朋友的表情如此兴奋，她也忍不住好奇地往那个方向张望。

然后她看见了W。

他站在砖红的跑道上，迎着她的目光露出一个极柔和的笑容。随后他开始奔跑，刘海被风吹得向两边散开，白色的T恤衣角随风扬起，整个人耀眼得就像一道春天的闪电。他就这样一路向她奔来，恍惚间好像他们都回到了十二岁的那个午后，他在运动会上带着旁人的欢呼与隐秘的心事与她擦肩。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等待、暗恋、胆怯以及擦肩而过，只有跨越了五年光阴的少年一路奔来，终于得以拥抱他最心爱的女孩。

十二岁时的一见钟情，终于在十七岁等来了最终的花开。

朋友们的欢呼声响在耳畔。他与她紧紧相拥，她终于得以在咫尺之遥内见到让她魂牵梦萦的那双眼眸。W拥紧了她的身体，我还以为你不会看到那个视频。她又好气又好笑，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一定得是这个吗？W点点头，又摇摇头，猝不及防地低头咬住她的唇瓣。一分钟后他们在旁人的尖叫中气息不稳地分开，她脸红红地抿着嘴唇，你吻技真差。W抵着她的额头笑的温柔，我爱你。

她露出一个只属于热恋中的女孩的小表情，随后拽着他的领子开始了第二个吻。

第一眼见到你，我就坠入糖果色的恋爱冒险。

Fin

*Based on a true story.